2024-03-18

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丁建新 译


 《巴比伦彩票》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译中山大学 丁建新

    像所有寄居巴比伦的人一祥,我当过总督;像所有那些人一样,我是个奴隶;我同样信仰全能的上帝,蒙受亡国的耻辱,经历了囚禁的煎熬。瞧:我右手的食指早已不翼而飞。再瞧瞧:从我斗篷的裂缝中,你可以看见我腹部一个红色刺青花纹,刺的是希伯来文第二个字母B。因为有它,在满月的夜晚,我有权使唤那些刺着字母G的人;但也正因为有了它,我不得不听命于那些刺有字母A的家伙,他们在月黑的夜晚听从刺有字母G的人的吩咐。黎明时分在一个地窖里,我曾将圣牛按倒在一块黑岩石上,割断它们的颈静脉。在一个太阴年,人们断言我无形无影隐身了:我尖声叫喊,没人听见;我偷面包,没有被斩首。我懂希腊人所不懂的东西:吃不透测不准。在一间青铜室里,面对扼杀者手中无声的手绢,我仍然没有泯灭生的希望;在欢乐的河流里,我也常常心有余悸。本都国的赫拉克利特不无钦佩地说,毕达哥拉斯回顾自己的前世是皮浪,在此之前是欧福巴斯,前此又是另外某个必死的尘世凡人。若要回顾类似的人生沧桑,我不必求助于死亡,甚至不必依靠冒名顶替。

    我这种近乎骇人听闻的人生变化得益于这样一种习俗:打彩票。
    这种活动,别的国家或者闻所未闻,或者很不完善,而且是偷偷摸摸进行的。我未曾深究它的历史渊源;我只知道术士们对此议论纷纷,至今莫衷一是;它神通广大的设计,我也了解甚微,好比不懂占星术的人之于月球一样。我来自一个令人晕眩的国度,在那里打彩票成了现实生活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以前我对这一切都无所用心,就像对待渺若烟云的诸神的作为和自己的心跳一样。如今我远离巴比伦和它所钟爱的习俗,想到打彩票我不禁有几分愕然,开始反思人们在黄昏的阴暗处私下谈论的亵渎神明的猜测。

巴比伦彩票,the lottery in Babylon,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2021“Estefanía Peñafiel Loaiza:只言片语”展

    父亲说,从前——几个世纪还是几年的事?——巴比伦的抽彩活动只是平民百姓的一种游戏而已。他说(我不知可信度如何)当时剃头匠拿长方形骨签或裱糊好的羊皮纸交换铜币。抽彩在午间举行:一次为准,无须进一步确认,赢者得银铸的硬币。显然,抽彩程度十分原始。
    这种“抽彩”活动当然失传了。它毫无道德教育价值可言。它不能刺激人们的各种官能,只是迎合他们想赢的希望。由于公众反应冷淡,开设这种唯利是图的抽彩赌局的商人们开始亏损了。有人试图做一点小小的改革:在中奖的号码之中插入少数罚码。通过这种改革,购买记有号码的彩签的人赢钱的机会徒增一倍,付出一笔往往十分可观的罚金的可能性也增加了一倍。这一点小小的风险——每三十个中奖号码加入一个罚码——自然而然激发了公众的兴趣。巴比伦人沉溺于这种赌局。凡是没有购买彩签的人都被视为胆小鬼,死脑筋。这种鄙视之风与日俱增。不玩彩票的人被人瞧不起,但是支付罚金的输家照样受到嘲弄。彩票公司(当时都已这么叫了)不得不采取措施保护赢家,因为他们只有等到几乎所有罚金都收齐了以后才能得到奖金。公司起诉输家:法官判他们要么支付原定罚金加诉讼费,要么蹲几天监狱。他们每个人都选择后者,以此作弄公司。正因为一些始作俑者这样蛮不讲理,公司才取得了具有无上权力的地位——教会无形的实力。
    不久以后,关于抽彩的报道一概不再列举任何罚金,只限于公布每个罚码相应的徒刑情况。这种简洁的报道至关重要,但在当时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它使得抽彩活动乍一看似乎与钱无关。这一招果然十分灵光。由于打彩票的民众推波助澜,公司不得不增加罚码。
    谁也无法否认巴比伦人热衷于逻辑,甚至讲究对称美。他们认为,幸运号码以一笔可观的钱论赏,不幸的号码却以监禁的时日论罚,这两种做法牛头不对马嘴。有些伦理学家坚持认为,拥有金钱不是幸福的决定因素,其它形式的财富或许使人更直觉地感受到幸福。
    在社会底层另有一些人不知餍足而蠢蠢欲动。司铎教士团的人加倍下赌注,历尽赌场恐惧和希望的变幻;穷人们眼巴巴地看到自己被排斥在这种臭名昭著而又其味无穷的玩乐之外,难免心怀妒忌。百姓无论贫富,都切望平等参加打彩票,这种正当的愿望酿成民众的怒气和焦躁情绪,时隔多年,人们对此仍然记忆犹新。一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不懂得,或者假装不懂得新秩序已经来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必然的历史时期……一个奴隶盗得一枚深红色彩票,这枚彩票使他在下一次抽彩的时候赢得了烧断舌头的权利。刑法规定,凡是盗窃彩票的人都处以这种刑罚。许多巴比伦人认为,此公胆敢盗窃,理应消受烧得通红的火钳;较为宽宏大量的人主张,公务行刑人应该执行抽彩的处罚,因为赌局已经作出了这种决定……
    骚乱爆发了,接踵而至的是不幸的流血事件;但是巴比伦人最后还是战胜了有钱人的反对而得以如愿以偿。也就是说,人民完全达到了崇高的目的。首先,人们迫使公司承认公众拥有完全的权力。(考虑到新业务活动的广泛性和复杂性,这种联合还是必要的。)其次,人们迫使抽彩活动隐蔽化,自由化,大众化。售票赚钱的做法得以废止。一旦领略了天地之神贝尔的秘诀,每一个自由人都自动参加这种神圣的抽彩活动,这种活动每隔七十个夜晚在众神的迷宫中举行,决定每一个人的命运,直到下次抽彩为止。后果是无法估量的。一旦中彩,或荣升而跻身术士委员会,或谴责敌对分子(臭名昭著的或心腹之患)受到的监护,或在阴暗静谧的房间内发现开始使他心烦或他不想再看见的女人。抽彩输了,则可能意味着断肢、声名狼藉、死亡,有时候单独一个事件——C在旅店惨遭杀害。B神不知鬼不觉地荣升——可能是三四十次抽彩的光辉成果。还得交待的是,公司的经营者一个个都有无上权力,而且诡计多端(现在还是如此)。在许多情况下,如果知道某些好运气只不过是因为在赌局中做一点点手脚的话,这倒有可能使人败兴。为了避免这种为难之处,公司代理利用了暗示和魔法。他们的手段,他们的经营手腕,无一不是秘密的。为了调查人们心灵深处的希望和恐惧,他们还不惜雇佣占星学家和间谍。有某些石狮子,有一个名叫卡夫卡的神圣的当事人,在一条布满尘埃的渠道里有裂缝,根据一般的看法,渠道通向公司;邪恶和仁慈的人都把诉状存放在这些裂缝里。这些声讨楔文按字母顺序汇编为具有可变精确度的档案。


楔形文字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抱怨之声仍然不绝于耳,公司处事一贯谨慎小心,没有直接作出回答,它宁可在一个面具工厂的碎片上糊涂乱写一段简短的论点(现在已被奉为圣典)。这篇教义性文献评论说,抽彩活动是在世界秩序中掺入随机性,容忍错误不等于否认命运的真实性,反而证实了命运的存在。它还评论说,那些狮子和那个神圣的受惠人虽然不是未经公司许可的(公司从未放弃向他们咨询的权利),他们的工作却没有官方的保障。
    这一声明平息了公众的不安。它还产生了作者未曾预料到的其它效果。它从根本上改造了公司的精神和业务。(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详谈我所知道的情况了;船方已经提醒我们船就要开航,但我还是要把情况说清楚)
    说来也许无人相信,到此为止还没有人想过要建立一套赌局的通用理论。巴比伦人不太善于纯理论思辨。他们恭顺命运的裁决,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它,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极度恐惧寄托在它上面,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要调查一下命运裁决错综复杂的规律以及揭示这些规律的回转球。诚然如此,我提到的非官方声明惹得民众议论纷纷,引发了一场司法数学性质的大讨论。从其中一场讨论中产生了下面的推测:如果打彩票加强了随机性,周期性地将混沌无序注入宇宙的话,那么随机性不仅介入摇彩阶段而且介入打彩票的所有阶段,那岂不妙哉?随机性将死亡强加给某一个人,而此人处决的境况——默默无闻而死还是在大庭广众面前死去,一个小时或一世纪的时限——居然不用掷骰子作出决定,这岂不怪哉?这些有理有据的分析最后导致了一场重大的改革,其复杂性(几个世纪以来越搞越复杂)除了一小撮专家以外无人理解,但我仍不惴浅陋,对这场改革稍做总结,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总结而已。
    让我们想象一下第一轮抽彩,这一轮最终决定对谁判以死刑。为了执行死刑,再举行第二轮抽彩,这一轮抽彩推荐(比如说)九位合适的行刑人。在这些行刑人当中,四位可以着手进行第三轮抽彩,以揭示出真正行刑人的名字、另外两位可以用幸运顺序代替不利顺序(可以说无异于发现宝藏),再有一位可以加重死刑(亦即使之臭名昭著或折磨至死),而其余的人则可以拒绝执行死刑……
    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例子。事实上,抽彩的次数无穷无尽。没有一个决定是最后敲定的,全都演变成为其它决定。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抽彩的次数是无限的,所需的时间也是无限的。实际上,时间有的是,因为时间是可以无限再划分的,就像龟免赛跑这个家喻户晓的寓言中的情形一样。这种无限数与随机性的繁复次数和柏拉图主义者所崇尚的打彩票天国原始模型的错综复杂的数字水乳交融,同出一辙。
    在台伯河流域似乎回响着我们仪式的某种失真了的回声:埃利阿斯·兰普利笛阿斯在他的《安东尼奴斯·黑利阿加巴卢斯传》中讲到这位皇帝怎样将客人的签记在贝壳上,以致他们有的得到十磅金子,有的得到十只苍蝇,有的得到十只睡鼠,有的得到十只熊。我们能说黑利阿加巴卢斯自幼在小亚细亚受教育,混迹于与地方同名之神的传教士之中。
    也有一些抽彩不受个人感情所左右,没有特定的意图:有的签规定把一颗塔普罗贝恩蓝宝石扔进幼发拉底河中;有的规定从塔顶放飞一只鸟;有的规定在海滩的无数沙粒中取走(或加进)一粒沙子。其后果有时令人瞠目结舌。
    由于公司大施恩洋,我们的民俗到处充斥着随机性。你买十来罐大马士革酒,若发现其中一罐装有护符或毒蛇,这没啥希奇的。起草合同的文书难得不抄写一些错误的数据;我自己在匆匆讲述这一情况的时候也免不了虚构或捏造某些显赫,某些残暴,也许还有某些神秘的一成不变……
    我们的历史学家可谓这个世界上最具慧眼的人,他们炮制了一种纠正随机性的方法。众所周知,这种方法的效果总的来说是可靠的,当然也常常露点弄虚作假的马脚。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像公司的历史那样沾满大量捏造的谎言了。
    庙中出土的一份古字体文件很可能就是昨日抽彩或者持续整整一个世纪抽彩的记录。一本书每重印一次准得有些变动。文书们立下秘密誓言,或删除累赘,或添油加醋,或改头换面。
    公司一向谦虚为怀,从不在大庭广众面前抛头露面。自然,它的代理人全是秘密活动的。公司不断发出的命令无异于江湖骗子指手划脚发出的命令。而且,谁能吹嘘自己仅仅是个江湖骗子呢?随意发号施令的荒唐酒鬼,梦中突然醒来掐死同榻女子的男人,谁晓得他们不是在执行公司的秘密命令呢?这种一声不露的作为可与上帝的权能相媲美,也引发了各式各样的猜度。例如,有一种可憎的猜测含沙射影地说公司是永生的,它将存活到世界的最后一个夜晚,也就是最后那个神灵毁灭宇宙的时候。另有一种猜测声称公司是万能的,但它只在最最微不足道的事上行使它的权力:鸟的啼鸣,各种锈迹和各类尘土,黎明时分猫儿的打盹。还有一种猜测出自带假面具的异教领导人之口,大意是说公司从未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还有一种同样卑劣无耻的猜测则认为无论证实还是否认这个影子公司的存在都是小题大作,无关宏旨,因为巴比伦只不过是一个永无休止的碰运气的赌场罢了。


▲巴比伦通天塔


① 公元前586年犹大亡于新巴比伦,人民被掳,备受亡国之苦。公元前538年,被掳的犹太人开始从巴比伦回归故土,重建耶路撤冷。这里说的“总督”,指的是寄居巴比伦及回归之时犹太人之中被指派管理本族人的官员,实际上大多是管辖一小撮人从事某项工作的监督或工头。② 赫拉克利特,公元前六至五世纪希腊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辩证法奠基人之一,认为“火”是万物的本源,一切都在流动变化中,“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③ 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教团的创始人,提倡禁欲主义,认为数为万物的本源,促进了数学和西方理性哲学的发展。④ 皮浪,古希腊哲学家,提出一种怀疑客观真理的学说,称为皮浪主义或极端怀疑主义。
本文选自《时光永驻》,(美)詹姆斯∙冈恩著,郭建中主编,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