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8

做个文人


       
         我最近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人类的思想与智慧,究竟是通过什么来传承的?最后我的结论是:文本。文章是文本,建筑是文本,音乐也是文本,舞蹈还是文本。有文字记录的是文本,口口相传的也是文本。
        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是:我们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做科学家我们不大可能,因为我们学的是人文科学,没有自然科学的训练。做个商人,我们学不会唯利是图、坑蒙拐骗。做官,我们没有那个本事,因为官场尔虞我诈、险象环生、没有真相可言。稍不小心,还成了大老虎老老虎。我的结论是这样:还是做个文人!读点文章,写点文字,行事文明一点,多关注一些文化的热点,常常做点文学批评,言谈举止文艺一点。文以载道,以文会友。这就是我的理想。
        这样的理想,一定不是主流。一个社会,人人急功近利,个个唯物是图,没有人会想做个文人,更没有人敢再鼓励别人做个文人。因为文人寒酸,因为文人拧巴,因为文人衣衫褴褛,因为文人较真,因为文人认死理,因为文人放荡不羁,因为文人做起官来各个好烂,因为文人入不了主流。
        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希望大家做个文人。今年暑假,我把门关起来,希望能有一段时间思考、修炼。我修炼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临摹字帖、练习书法。也正因为对书法的爱好,使我有缘与古人对话、思考人生。我练习书法,纯粹是为了修炼,这样的后果是,问题思考了不少,而专业水平却鲜有长进。书法之如我,有如喝酒。每餐都想喝酒,一喝就高兴,酒量却很小,而且永远没有长进。练习书法,让我认识了王羲之、米芾、苏东坡。我最喜米南宫的字,他的字不是写的,是“扫”出来的。然而心里最佩服的却是王羲之,因为他的《兰亭集序》是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行书”。我最同情的是苏东坡,因为他一生不得志。
        先说说王羲之吧,因为在我的认知中,他是“魏晋风流”的代表。“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殇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修禊事也,据说始于战国。相传秦昭王三月三在兰亭置酒河曲,得水心之剑。从此强秦横扫六国,终一统天下。曲水流觞,是古人一种劝酒取乐的方式。用漆制的酒杯盛酒,放入弯曲的水道中任其飘流,杯停在谁面前,谁就引杯畅饮。最近读到祝勇一篇名为“永和九年的那场醉”的文章,说中国古代儒家过于关注现实,协调人际,缺少西方关于宇宙、生死的形而上学思考。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却弥补了这样的缺失。“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以及后文的“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都是对终极的思考。
        喝酒、会友,狂放不羁、率真洒脱,兰亭名仕代表的是魏晋风骨。可是说到做官,仍然是失败。王羲之凭借自己的才智以及家世背景,官至会稽内史。可是官场上的王羲之“我行我素”,“不按游戏规则办事”。批评谢安“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批评桓温、殷浩北伐之野心“不亡何待?”。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王羲之称病弃官。“携子操之由无锡徙居金庭。建书楼,植桑果,教子弟,赋诗文,作书画,以放鹅弋钓为娱。”他和许询、支遁等人,开始遍游剡地山水。 定居金庭后,书法兴起。其后裔多擅书画,作品挂满厅堂、书房,人称“华院画堂”。后人定村名为“华堂”,沿称至今。官没做好,文章书法却名留千史。
        至于苏东坡,他的情况更糟。他一生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宋神宗在位的时候,王安石变法,他由于反对变法,被贬杭州,后来弄了个“乌台诗案”,被诬陷差点砍头,幸亏宋朝太祖赵匡胤有“刑不上士大夫”的祖训。出狱后,被贬黄州,做了个团练副使,相当民间自卫队副队长。著名的《寒食诗帖》,就是在黄州贫困潦倒的岁月而作。“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困顿、寒冷、饥荒、卑微、报国无门。这是在黄州时期的境遇。可是屋漏偏招连夜雨。神宗七年,苏轼离开黄州,奉诏赴汝州就任。一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幼儿不幸夭折。丧子之痛,苏轼不得上书朝廷,请求暂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正准备南返常州,神宗驾崩。年幼的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被打压,重新启用保守派司马光为相。苏轼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可是旧党执政,照样腐败。苏轼再次向皇帝提出谏议。这样新党不讨好,旧党又不讨好。左派不重用,右派也不重用。苏轼再贬杭州。直至高太后去世后新党再次执政时,终贬海南儋州。据说宋朝时,如果官贬海南,处罪仅次于满门抄斩。可谓一生坎坷,跌沛流离!
        苏轼的官运不好,可是人们怀念他的文章。作为“唐宋八大家”,他的史论写得翻空出奇,纵横千里。《贾谊论》、《范增论》、《平王论》都是留给我们的名篇。做词更是“豪放派”的代表。在黄州,写下了著名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在杭州,写下了著名的《初晴后雨》诗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被贬惠州时,常来从化温泉镇,写下了“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他的文章疏狂浪漫,多情善思;他的书法《寒食诗帖》则自出新意,不践古人。颠倒随意、大小随意。看似粗拙天真,实则字字充满生死忧患。于倚侧顿挫中妩媚婉转,收放自如。仅凭此,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当之无愧。
        做个文人,做个读书人。福不到哪里,祸不到哪里。做个文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多了份自由。做个文人,省得摧眉折腰事权贵。做个文人,尽管难免孤独,却也少了几份庸俗。做个文人,立言立德庇荫后世。
(丁建新2014-8-15)